新晉金雞獎影帝易烊千璽一人分飾五角狂飆演技之作,戛納電影節(jié)放映鼓掌五分鐘并獲評審團特別獎,中國最具風(fēng)格和詩意的年輕導(dǎo)演畢贛最新力作——
諸般“標簽”加于一身,讓一部藝術(shù)電影《狂野時代》,單是預(yù)售就破億元。
與赫赫票房成績相對的是,本片離場率高,豆瓣評分僅6.5分,很多觀眾看完一頭霧水,有不忿者,大罵“故弄玄虛”“浪費時間”,甚至疾呼:折磨觀眾真的不犯法嗎?
若倍感折磨,大概是因為,這部電影的確不好懂。
但,不追求所謂的懂,或許才是它的打開方式。
壹
五個易烊千璽
《狂野時代》給人的感覺,像畫家達利作品《記憶的永恒》,都是超現(xiàn)實主義藝術(shù),都是將日常事物加以嵌套、并列、摹仿或變形,創(chuàng)造出一種審美的哲思的幻覺。
達利(1904-1989)的作品《記憶的永恒》
制造幻覺,需要一些與現(xiàn)實勾連密切的錨點。
達利的錨點是三只變形鐘表,而畢贛的錨點則是五個“易烊千璽”。
癡迷《金剛經(jīng)》的畢贛,用了佛教里的六塵概念:色聲香味觸法,作全片的結(jié)構(gòu)。
其中,前五個有敘事、有人物的篇章,皆由易烊千璽主演。
“色篇”開始,出現(xiàn)默片式字幕,點明故事設(shè)定:在不做夢的時代,偷偷做夢的“迷魂者”(易烊千璽 飾),受到“大她者”(舒淇 飾)的追尋。
“大她者”從戲院來到煙館,穿過恐怖片《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》(1920年)式的樓梯,翻開裝有早期電影雛形“費納奇鏡”的井蓋,遇見科幻片《月球旅行記》(1902年)里的月亮型裝置,找到全身佝僂、面部潰爛的怪物“迷魂者”。
“大她者”為探尋他的做夢之謎,剖開其身軀,發(fā)現(xiàn)里面是一個放映機。裝上膠卷后,開啟各色夢境。
第一個夢是怪物在花園澆水,致敬了影史第一部劇情片《水澆園丁》(1895年)。
最后,怪物倒地,陷入更深的夢境。
“色篇”結(jié)束,其制作完全是默片風(fēng)格,這正是電影誕生時的第一形態(tài)。易烊千璽或為這一形態(tài)的隱喻,有點笨拙、粗糙、丑陋,深受技術(shù)和工業(yè)的限制。但只要裝上膠卷,再拙劣的“怪物”都能幻化出美好的夢境。
“聲篇”里出現(xiàn)第二個易烊千璽,他飾演女性化的邱默云,其體內(nèi)藏有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,引來音樂家和軍方的追逐。
這一篇章以諜戰(zhàn)為背景,竊聽、審訊、解密、抓捕等情節(jié)應(yīng)有盡有,但都是為聲音服務(wù)。且強調(diào)唯有將耳朵刺聾,讓世界安靜下來,才能聆聽邱默云體內(nèi)的妙音。
這或是在說,當電影進入有聲時代,它所能肩負的東西越來越多,如政治、戰(zhàn)爭、宣傳等,同時也將受到更多監(jiān)管與控制,唯有屏蔽一切噪音,才能發(fā)現(xiàn)電影之美。
“味篇”引出第三個易烊千璽,他飾演一個帶人勘探老廟、搬運佛像的還俗青年。他牙疼難忍,心中有罪,遇見苦妖化身的亡父,一番對談后,最終自殺。
這或許暗指某些特殊歷史時期的電影,犯過錯,有過罪,總之不干凈,不純粹,需要剜心割肉地自贖,才能卸去負擔,重新出發(fā)。
“香篇”里的易烊千璽,來到商品經(jīng)濟浪潮時期,他穿皮夾克,抽香煙,混跡車站,以特異功能為由頭,聯(lián)合小女孩行騙。
此處的易烊千璽,或為商業(yè)電影的化身:以利益(票房)為向?qū)В瑒?chuàng)建行規(guī),巧設(shè)名目,讓一切變成一種夸張的、魔術(shù)的表演。結(jié)果,你騙他也騙,市場惡性競逐,下線越來越低,以致今朝得意,明朝慘死。
“觸篇”講1999年最后一天,“末日”情緒下,易烊千璽飾演的街頭黃毛阿波羅,與吸血鬼女孩“邰肇玫”(李庚希 飾)有一場朝向死亡的迷離愛戀。
邊緣的街頭混混、雨夜的不羈女孩、跨種族式的戀愛、反叛傳統(tǒng)的體制、規(guī)則、權(quán)力,專注于“為了朝陽可以去死”的哲學(xué)與詩性,似乎都是在比喻時代之下非主流的某些藝術(shù)電影。大膽一點,或許本篇是畢贛的自況自喻。
以上五個時間軸上的“易烊千璽”,或為五個不同歷史時期的電影藝術(shù),串聯(lián)起來便是百年極簡影史。當然,這個指向并不明確,甚至可能是誤讀。只是影片與電影史關(guān)系密切,故而有此聯(lián)想。
同時,它折磨觀眾的地方正在于此,模仿、致敬、暗喻的成分太多,像一部電影藝術(shù)史考研大綱,但觀眾買票,是來做題的嗎?
貳?
六個故事
不做題行不行?當然可以。
即忘記電影史概念,切除畢贛的私人趣味,放棄所有的隱喻游戲和歷史謎題,單純就電影呈現(xiàn)的鏡頭臺詞,去理解《狂野時代》,可能會輕松不少。
影片信息從不明確,亦不直給,毫不理性,它模糊且多義,這里僅提供一種解讀。竊以為,本片用六個故事,是在向“夢”示愛——正是做夢,讓我們漫長的人生變得可以忍受。
“色篇”,怪物以罌粟(迷醉)為食,因見到自己丑陋的面目而死。他枯朽的心臟如同丟失膠卷的放映機。當放映機重啟后,心臟得以運轉(zhuǎn),“造夢”功能重啟,于是他才“復(fù)活”,才能忍受丑陋,存活百年。
“聲篇”真正的主角是趙又廷飾演的軍官,他竭力追尋邱默云的秘密。外面籠罩著戰(zhàn)爭陰影,地下達官貴人燈紅酒綠,車站里人心惶惶。整個世界的噪音在吞噬他。
為了感受世界上最美的音樂,他不惜刺穿耳朵,跳上火車,剖開邱默云的身體,與之一起“焚燒”。
噪音這邊是功名利祿,是身份責任,是實然世界;音樂這邊是虛無縹緲,是一種幻覺,是應(yīng)然世界。軍官選擇了后者,因為他相信音樂。
“味篇”最具東方禪意,寓意埋伏最深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文人父親被瘋狗咬后,異化發(fā)病。兒子用發(fā)芽土豆毒死父親。而后出家,又還俗,幾年后,回到老廟,當晚,他自食發(fā)芽土豆,自殺。次日清早,一只狗邁出老廟。
原來,狗就是他。是他“咬”了父親,害死父親。這層罪孽,化作一顆疼得要死的牙,伴他而生,無法解脫。為了自渡,他把牙臆想成化名“苦妖”的父親。他與父親共度一晚,思索人生甘苦、罪罰、存在與虛無。最終,他用同樣的方式贖罪——咽下發(fā)芽土豆,正視自己的真實面貌——一條狗。
是幻覺,讓他不再逃避,讓他能夠承認并誠實地面對自己。
“香篇”里主宰故事走向的是一個權(quán)勢滔天的老爺子。他畢生所愿,是找到特異功能者,讀一封被焚毀的信。信是他女兒生前遺留的。哪怕測謊儀顯示小女孩沒有特異功能,老爺子還是固執(zhí)地相信她。
因為他若不信,沒必要茍活下去。比起殘酷的現(xiàn)實,他寧愿躲進虛幻的騙局里自欺欺人。也唯有自欺,才是“活著”。
“觸篇”頗有“死了都要愛”的意味。
30多分鐘長鏡頭敘事,迷離詭譎,陰郁潮濕。掌控吸血鬼和整個夜晚的羅先生(黃覺 飾),一再提醒吸血鬼女孩,不能染上人習(xí)慣思考存在意義的“臟血”。他一直提醒這對年輕人,人鬼殊途。
但他們面對末日、槍與死亡,寧愿相信7點鐘準時響起的鋼琴曲,河邊的船和必定到來的朝陽。如女孩唱的那首邰肇玫歌曲:“愛晨光吧,買一朵玉蘭花,讓她依偎在身旁,消解憂傷?!?/p>
為這一縷晨光,他們不懼死,不憂生。晨光如夢幻泡影,那又如何,在愛侶心中,它真實不虛。
人生好辛苦,好復(fù)雜,好難捱的。凡是時代、歷史、工作、商品、權(quán)勢、環(huán)境、敵人、欲望等,都可以實打?qū)嵉卮菡勰?,欺辱你,輕賤你,糟蹋你。
現(xiàn)實沉重,如一片苦海。我們要尋找渡海之舟。
這舟不向外尋,需向內(nèi)求索——在身體里安裝一部放映機,讓心臟如電影,身體如影院,開始造夢,造幻覺,造“騙術(shù)”,造一寸晨光,或許在泛舟苦海時,更愜意自在一些。
電影最后的篇章,當為“法篇”,講一群靈魂態(tài)、蠟燭態(tài)的觀眾,走進影院,逐漸融化。或許在說,世間之法,不過是創(chuàng)造一座可以“熔身”的影院,安頓自己。
叁?
一個畢贛
2016年,《路邊野餐》上映,憑借其非線性敘事和對時間與記憶的夢境般書寫,導(dǎo)演畢贛一夜成名。
2018年年末,畢贛第二部長片《地球最后的夜晚》上映。這次,他啟用職業(yè)演員如湯唯、黃覺,制作規(guī)模全面升級,營銷時打出“零點散場,一吻跨年”的口號,引來大批觀眾入場,又罵罵咧咧離場。
“看不懂”“浪費時間”“欺騙觀眾”“亂七八糟”……畢贛的藝術(shù)口碑遭到商業(yè)的反噬。
上映首日票房突破2.6億元,后續(xù)百倍縮水,第三天票房僅186萬元。最終總票房2.82億元,首日票房占比高達92%,這種雪崩式下滑,實屬罕見。
從某種程度上講,畢贛與觀眾的矛盾,就像藝術(shù)與商業(yè)的矛盾。
不是不可調(diào)和,但總有一些錯位。
導(dǎo)演畢贛,圖據(jù)IC
《狂野時代》也是如此。
易烊千璽向來是叫好又叫座的電影保障。哪怕是《小小的我》這種殘障主題藝術(shù)片,也能豪取7.65億元票房。
而《狂野時代》一次性調(diào)動了五個“易烊千璽”:佝僂猥瑣丑陋的怪物,女性姿態(tài)、反復(fù)受虐的邱默云,可憐可憫的苦行僧青年,港風(fēng)酷帥的浪蕩騙子,以及玩世不恭又深情款款的街頭黃毛。
對照《小小的我》的題材和成績,有舒淇加盟,還獲戛納大獎的《狂野時代》,跑不出8億元都算“失敗”。
但最終預(yù)測票房僅有2億元。預(yù)售1億元,占比50%,首日票房7973萬元,占比40%。只能說比《地球最后的夜晚》進步多了,觀眾的“受騙感”有所減輕,但依然存在。
這就不難理解,《狂野時代》豆瓣評分低、離場率高以及網(wǎng)絡(luò)上的某種聲討。
就事論事,說《狂野時代》故弄玄虛不算冤枉,無論是電影史的概念嵌套,還是虛實難辨的留白故事,畢贛都講得不清不楚,刻意混沌,有堆砌、造作之嫌。
且本片的夢境敘事,與《路邊野餐》運用現(xiàn)實物象就能完成時間輪回的渾然天成相比,實在是差了一截。又及,畢贛詩性的旁白、字幕、臺詞,更是退化不少,《狂野時代》里的句子,像金句,像口號,像某種營銷號寫出的宣傳語,讓人感覺矯情。
最簡單的一個點,“迷魂者”尚且好懂,“大她者”又是何意?大于她,高大的她,大量的她,超越人類的某個她?模棱兩可,不知所謂?!按笏摺边@個詞,幾乎能代表整部電影的一個基調(diào)。
然而,玄妙的地方,正在于此——模糊和混沌,恰恰能培養(yǎng)迷思,制造謎題,推翻邏輯,促使觀眾調(diào)動感官,而非理性地去觀看電影。如羅先生所說,你們?nèi)祟惥褪窍矚g思考存在的意義。
不要思考,就是感受。不追求懂,只是靜觀。《狂野時代》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謎語,每個人都可以給出自己的解讀。
有人說它是畢贛寫給電影的情書;有人說他在闡釋諸相非相、如霧如電的哲理;有人說他寫六根六塵是在講“愛是世間唯一的不虛妄”;重要的不是別人怎么說,連畢贛怎么說都無所謂,而是你看到了什么。
你看到什么,它就是什么。大概只有畢贛能拍出一部這樣的電影。
撰文 李瑞峰 編輯 蘇靜